徐棋楠（深圳）·果下马

　　10月中旬一个北方初肃的清晨，自狭窄胡同里的北京东站出发，搭乘京蓟间的绿皮火车“盘山号”往东，不足一小时，即到达了盘山脚下的蓟县。其实仅在一日之前，已与朋友们来过，这一次重返，仍是为了看县中殊胜的独乐寺。在站台上环顾周遭，宁和清净颇出人意料，不免想起梁思成赋予这山麓小城“宛如法国小镇”的“净美可人”印象；而站外灰扑扑的，和别的许多县城别无二致。

　　据为要地的蓟县，就是渔阳古郡了，“渔阳鼙鼓动地来”，天宝年间，安禄山起兵造反于斯。邑人说安禄山誓师之地就在独乐寺，“独乐”二字实由安禄山命名，是耶非耶？今已无从查考了。走在县城的大街上，远山逶迤，淡青色烟岚之西北深处，1500年前曾富含多少名寺，眺向彼时，怕还没有独乐寺吧。城中现有一座辽代的白塔，塔旁一树红柿，因寂静而尤显得盛大。观瞻数匝，随后沿塔西胡同步行约300米，过一户人家的曼陀罗花，遂来到独乐寺院墙跟前，抬眉向山门正脊上望去，那无言的一对鸱尾，唐式之尾勾于明清之吻之上，就赫然在目了。

　　独乐寺始建于何代已不可察。安史之乱后一百多年，石敬瑭献燕云十六州与契丹，蓟州归入辽的版图，辽统和二年，正值北宋第二十四载，独乐寺观音阁重建——便是1932年的春天，颠簸泥泞了一路的梁思成一行来在蓟县、如幻如真见到的当时所知最古老的木构建筑实例：“熟悉敦煌壁画中净土图者，若骤见此阁，必疑身之已入西方极乐世界矣。”

　　五年前我也是在一次敦煌讲座上初闻的独乐寺，那晚，眼见主讲人演示观音阁立面斗拱的组合，和阁中十一面观音的视线如何直抵人心的效果，为之惊叹不已，才萌生了要亲历现场的念头。

　　三年后姗姗来迟，与之仓促相见时，专注于“营造”之“造”，如小学生认字般一一辨识梁架斗拱，却为了赶飞机去也匆匆，学养不足，心道还要再来的呀，以此安慰自己。

　　这一次重返，算来已三顾，仍是无备而来，仍深感学养不足。步入辽代的山门，将不知年头填高的地面泥土先在脑海中挖低二米，假设一级级迈上高屹的台阶，经过两梢间辽代金刚的注目，进入三间四椽的空间，便立在了心间板门之后。于此重要的位置，若天气晴好的话，可与观音阁中观音的视线遥遥接望。而当下，阁的全部轮廓已全入眼帘，萧瑟的秋阴天气，无辉照的立面更无阴影，其曲线更显柔缓，阁之三层垒叠庄严伟丽，铃铎清脆，天底下仿佛只剩了我一个人，在意念中轻施挪移大法，将后修的门窗隔扇一一卸去，回溯到1932年营造学社拍摄的玻璃干板旧影那更为苍老的唐风杰阁面前，84年前，年轻的梁思成落笔坚定：含有无限力量，颇足以表示当时方兴未艾之朝气。

　　宝之为宝，何以为宝，美之为美，何以为美，恐怕这就是死心眼儿的人常愿探求的。也愿有至美而至宝的岁月可供回首，那底下的爱，不是空荡荡的。

　　（徐棋楠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