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明，满山遍野的红烛、红香、红祭带，满地满眼菊花黄，戏台、小吃摊儿，铿锵锣鼓、炸鸡翅，脚踩脚肩擦肩，这边炉火噼啪纸钱飞、那里围斗地主同花顺。这般阴阳相合的盛景只有在中国的清明节，现在中国的清明节才有。而，“清明时节雨纷纷、路上行人欲断魂”的那份凄清感怀、阴阳两隔的决绝，都被今天的清明和谐了，这是二十一世纪的清明新风尚，真不知这样的节日氛围往生者们是爱着呢还是挨着的……

    点上香、敬上酒，给父亲磕上三个响头，开场白是：“爸爸，好吗？我们都挺好的，可惜你不在”……

    清明、父亲的祭日、父亲的诞辰日，每次上坟都如此，父亲走了十一年了，“可惜你不在”这句话一直是我们心中无法释怀的遗憾。时间风干了泪腺、淡去了最初锥心的痛，而遗憾（“遗憾”，汉字真是博大精深，那坨在心理，咽不下，吐不出的无力，仅用这两个字就说清楚了），永永远远的砣在了心里，以至于每说到“可惜你不在”便无语了……

    父亲不是武汉人，葬在武汉石门峰名人文化园是我和弟弟决定的，我们的出生地，父亲工作过的地方，江西宜春已经没有家人在那儿了，父亲的老家在河北，河北什么地方？老家还有什么人？我们都不知道，不愿把父亲孤零零的放在江西，就把他的骨灰抱来武汉，葬在我们工作生活的城市，觉得一家人还在一起。

    把父亲骨灰抱来的那天，火车是半夜到的武汉，我们抱着骨灰开着车游了武汉三镇，因为之前父亲说过，等他搬来要我们带他在武汉兜风。可惜，……我给爸妈买的房子刚刚装修好，他连看都没看一眼……

    爸爸走的前一天弟弟刚刚通过武汉电视台主持人大赛总决赛，进入前十名，电话给家里报喜，并告知爸妈房子装好了，可以搬来住了。这也是我和弟弟从小离家，盼望能和父母团聚的一个愿望。但这个愿望实现的过程竟是那么漫长，长得来不及！……

    如果爸爸那次来汉小住，我把他留下……

    如果之前我不那么忙……

    如果我多跟他打几个电话……

    如果上次他摔了我及时回去看看他……

    如果我和弟弟能陪他回趟老家……

    如果我知道那是最后一次……

    ……

    这个清明之后，弟弟到河北出差，觉得踏上了河北的土地，仿佛挨着爸爸的根了，双脚粘着那儿舍不得离开，一股冲动想顺路摸清爸爸的老家到底在哪儿。

    从小我们只听爸爸说是河北保定安国县，还有个什么村，爸爸说过，但我们不记得了，那时我们不太关心这事儿。我们也从未见爸爸与家人有书信往来，可长听爸爸讲到我们的大伯和姑姑，讲到爷爷是做小买卖的，奶奶因为给游击队偷子弹被日本人杀了，当时他才六岁……那以后，爸爸四处流浪，进了梨园戏班儿，一直随戏班儿游走到南方，文革开始艺人们就地定居大搞样板戏，爸爸就留在了江西宜春，认识了美女妈妈就有了我们这一窝。

    爸爸老说：“等家境好了，我带你们回去看看”，这话打我们小说到大，那时我们不明白家境要好到什么样的程度，要攒多少全国粮票、布票、油票才能跟爸爸回老家。记得1978年爸爸送我去北京上学的时候，列车路过河北保定，爸爸下车买了两个夹大葱的火烧捧在手里闻，我一点儿也没觉着好吃。那是爸爸离家三十几年第一次踏上北上的列车，从北京返程他也没在保定停留，当时车票是学校报销的。

……后来，回老家这话就变成了：“爸爸，等我们不忙了陪您回趟老家”，又后来，爸爸身体越来越差，肺心病、哮喘使得他越来越不愿动弹，这话就变成了：“爸爸，等您身体好点儿带您回趟老家”。爸爸走的前半年来武汉小住，又跟我讲起老家的事，讲起爷爷奶奶的事，讲到他六岁那年看着日本人把奶奶抓去的事，他老泪纵横……我当时跟爸爸说：“等我忙过这一阵，等你和妈妈搬过来后，我们回老家去看看，坐飞机去。”（爸爸没坐过飞机，老打趣说要我们带他坐飞机开个荤）……

    “姐，妈一点儿都想不起来安国县的什么村吗？”（弟弟在保定给我打电话）。妈妈年纪大了记忆衰退，好多事她都不记得了，自己的出生年月、我们的出生的时辰她都说不清楚。“你别急，我翻一下爸爸的遗物，看看那些证件里面有没有”……